“若是齐国公找我做事,只需要给父亲递个条子即可,何须田兄又是平和抛、又是十年磨一剑的拐弯抹角?你知我不通诗书,莫不是特地来消遣我?”
刘钰也不傻,怕被人当枪使。虽说记忆里和田平关系不错,但今天这个事怎么看怎么古怪。
勋贵之家,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,按说要是齐国公找自己办事,根本就是一句话的事,完全不必这么麻烦。
田平嬉笑着用折扇给刘钰扇扇风,堆笑道:“翼国公太谨慎啦。生怕卷入半点是非。今天这事,父亲说了,要是守常兄愿意借这个东风,父亲就推你一把;若是不愿意,这件事你知我知我父亲知,再无第四个人知道。”
说完,拉着刘钰就往里面走。刘钰一脑子问号,可既是田平这样说了,那也不好再推辞,只能跟着往里面拱。
齐国公虽然这封号不太好,但公府的制式和翼国公府一样。
进了仪门,也是先五间前厅、后七间正堂。
依着前朝规矩,唯一能开七间正堂的公爵,只有一个衍圣公孔府的正堂才能是七间。
但因为前朝末年孔府剃发上表等事,夫子已经从“师圣”二位一体的地位,降到了唐贞观年间“周公为圣、夫子为师”的地位。
也就是说天下孔庙里的祭祀顺序换了,周公取代了夫子,夫子取代了颜回,剩余的各降一等。
贞观二年之前,周公为圣,夫子为师,不是师圣二位一体。从圣降师,这封号也有变化。
唐玄宗时候封的文宣王,到西夏从文宣王封到了文宣帝已经是人间顶格了,如今又恢复到贞观二年之前的地位。
如今孔夫子的文宣王,降为了汉代的宣尼公。
衍圣公也跟着水退船低,从衍圣公也降成了奉祀侯。
当年新朝定鼎,定下礼仪制度的时候,李来亨等人全都带着一肚子的怨气。
明末衍圣公府做的一些事使得新朝很被动,加上后来剃发易服带头劝进等事,若没有怨气那才是见了鬼了。
一群米脂、绥德的糙汉一如当年汉初长安城中的沛县老表,当时对于尊卑之事尚无那么在意,便气冲冲地闹哄说孔府可开七间,额们这些随李万岁征战的功臣缘何不能开七间?
你家开得,我开不得?
这一句气话,才使得新朝的公爵府的正堂得以开七间。
眼看着田平带着自己到了正堂,穿过穿堂,竟是直接去了齐国公的内书房,刘钰越发觉得今天这事不能小了。
推门进去,随意地见了个礼。他常来府中,两边身份相近,也没太多的客套,齐国公正在那埋头看什么东西。见刘钰来了,行礼随意,也不挑理,招招手让刘钰过去。
“你那个小心谨慎的爹,要是知道我找你,说不得又得和我吵上一吵。”
齐国公田索也就四十来岁,脾气看起来比自己那个爹要好一些,嘻嘻哈哈的。
刘钰常来常往,熟悉的很,这话也不好接,心里只想知道齐国公找自己到底什么事。
片刻后,奉茶的丫鬟送来了茶水,齐国公挥挥手让她们都下去,就留下了刘钰和田平,屋子里就剩下了三个人。
还不能刘钰先问,齐国公田索先问道:“守常啊,你通西学,又跟着传教士学过几年,西夷的事,你知道的应该不少吧?”
今夕何年,刘钰还不太清楚,估计起来应该也就是西历1720年到1730年间。
若说对西洋诸国的了解,刘钰觉得自己也不是谦虚,满朝内外,应该没有人比自己更懂,堪称懂王。
他也不谦虚,点头道:“还行。”
“那我要是问你,这波兰国和瑞典国,与斡罗斯国有无陆路可通,你是不是要觉得我这国公不学无术、尸位素餐、忝居高位?”
“呃……”
刘钰怔了片刻,心想这怎么问起来波兰和瑞典了?要说大顺问问斡罗斯、荷兰、葡萄牙什么的,也是可以理解。问这俩国家干啥?隔着八丈远,八竿子打不着。
“都是邻国。”
“那就是了,却不知是敌是友?”
田索皱着眉,背着手在地上转了两圈,叹息道:“今日西北边报,我军在西北与准噶尔部遭遇,大败,折兵三千。准噶尔部火器水准与之前大为不同,骑兵冲击也与此前大异。”
“抓住几个俘虏,只说前几年准噶尔部与斡罗斯交战,俘获了几个人才。一个波兰人,叫什么波尔舍夫斯基;一个瑞典人,叫什么列纳特。那波兰人善骑术,瑞典人善用枪炮……”
一席话,刘钰惊了,田平懵了,万万没想到会知道这么大的新闻?大顺军在西北吃了败仗?准噶尔部的火器和骑兵战术大大提升?这怎么没听父亲说?
刘钰倒是听说过这个波尔舍夫斯基,是波兰的少校,和那个瑞典人列纳特一样,都是在准噶尔和沙俄的亚梅什湖之战中被俘的。
这个波尔舍夫斯基传给了准噶尔人波兰骑兵的冲锋技术,不吹不黑,波兰的骑兵还是很猛的,冲锋技巧和技战术也算是较为领先的;那个列纳特则是个瑞典的炮兵军官,帮助准噶尔人铸炮、传授瑞典炮兵的经验和操典。
原本历史上,满清和准噶尔的和通泊之战中,波兰人波尔舍夫斯基带头冲锋,以波兰骑兵的楔形冲锋技巧,带队冲垮了满清的后卫赫舍里定寿,完成了合围。也算是创造了波兰人在东方的历史。
那个叫列纳特的瑞典人,倒有些类似于明末的孔有德,帮着准噶尔建立了炮队,组建了个有三十五门野战炮、十门臼炮的炮兵。
此时再听到这俩个名字,刘钰不算震惊,但也有些茫然。
三千人大败,算不得天塌般的事,但武将震动是肯定的,尤其是要弄清楚是怎么回事?这俩人是被俘的?还是斡罗斯的敌国瑞典、波兰等派来的?
刘钰也不敢当神棍,说几千里之外的亚梅什湖之战,但这一战对大顺来说也算是个警醒:三千哥萨克和射击军,两万准噶尔军主场作战围了几个月,还有七百人跑了。
俄国人损失不大,但是准噶尔部的战斗力也足见可以,面对棱堡,缺少火炮,除了围困也实在没太好的办法。
茫然之余,刘钰觉得这大顺怎么跟条破船似的?看着四海升平,实则四处漏水?
事情一桩接着一桩,到这里似乎要连在一起了。
今日齐国公来找自己,只怕绝不是分享个西北战败的消息这么简单。只怕既和西学有关,也和传教士有关,甚至还可能和西北战事、沙俄有关。
半晌,齐国公田索道:“昔者汉建元年间,汉武帝派博望侯通西域,意欲寻大月氏夹击匈奴。依我看,这准噶尔部不足为患,北边的斡罗斯才是心腹大敌。只是不知道这瑞典、波兰,与斡罗斯相比何如?”
“是如天朝与西南土司、东北朝鲜相似?亦或都是大国?所信者,是所谓新教?旧教?也未必通好,只是知晓其是否有队斡罗斯用兵的意思即可。”
刘钰摇头失笑道:“倒非是天朝与土司、朝鲜那般。瑞典小国也,人口不过百万,然其兵甚强,罗刹人征伐数次,以至于把宗庙的钟都融了铸炮,方才取胜。”
田索听刘钰说瑞典人口不过百万,竟能和罗刹交战数年,心下也是暗暗称奇。
随后拿出来一张纸,冲着刘钰招手道:“你既跟着传教士学过几年,当认得西洋文字。你且看看,这上面写的是什么?”
凑过去看了几眼上面字,很好认,都是他跟着传教士学过的拉丁文,此时西方官方的通用语言。
随意看了两行,都是些齐国公田索的官职名,翻译成的拉丁文。还有一封关于俄国的使团信息。
刘钰似有所悟,抬头看了眼齐国公,问道:“罗刹国要派使团来?齐国公你负责接洽?和西北战事有关?这做通译的事,难道不应该是传教士去做吗?”
连问了几个问题,刘钰心里似乎想到了什么——大顺刚和传教士闹掰了啊,罗马教廷那边死咬着礼仪问题不放,福建教案频发,这节骨眼上偏偏又得用到那些传教士。
看起来,今天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,终于要连在一起了。
这大顺,一点都不顺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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